行业：佛教语，行为造业。

平生心热，牵于多情①，少避形迹，致来多口之憎。自信以为天下非之而不顾，若无所动于中。自今思之，君子独立不惧与小人之无忌惮，所争只毫发间。察诸一念，其机甚微。凡横逆拂乱②之来，莫非自反，以求增益之地，未可概以人言为尽非也。

我平生太热心，对万事万物都不能忘情，因此很不注意隐藏自己的行迹，也因此招致了许多人的批评。而我过去自信地觉得即使全天下都在非议，也可以置之不顾，无所动于心。现在想想，君子的独立不惧和小人的没有忌惮，差别只在毫厘之间，从一念之中进行省察。其中契机特别微妙，种种不顺、扰乱的事情都应该当作自我反省、以求长进的好机会，不应该把他人的话一概视为错误。多情：富有感情，这里指对天地万物的眷恋。横逆拂乱：不顺扰乱的事情。

素性好游，辙迹①几半天下。凡名山洞府、幽怪奇胜之区，世之人有终身羡慕，思一至而不可得者，予皆得遍探熟游，童冠追从，笑歌偃仰，悠然舞雩之兴②，乐而忘返。是虽志于得朋，不在山水之间，不可不谓之清福。自今思之，所享过分，岂亦造物之所忌乎？固不敢以胸中丘壑自多也。

我生性喜欢旅行，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。凡是那些名山洞府、幽怪奇胜的地方，世上人想去一次都没有机会，我却基本都游玩得很熟悉了。童仆朋友追随左右，或笑或歌，或坐或卧，悠然舞雩之兴，乐而忘返。虽然我的本意是与朋友相聚，而不在游玩山水，但也不能说这就不是清福。现在想想，我的享受实在是太多了，这应该也是造物主忌恨我的地方吧？因此不敢以为自己阅历丰富而自我满足。辙（zhé）迹：车轮碾过的痕迹。童冠追从，笑歌偃（yǎn）仰，悠然舞雩之兴：典出《论语·先进》：“莫春者，春服既成，冠者五六人，童子六七人，浴乎沂，风乎舞雩，咏而归。”孔子有一次问起弟子们的志向，以上这段话是其中一个弟子曾点的回答。后人常引用它表达一种对于高远恬淡的生活的追求。童冠，童子和成人；偃卧，仰卧；舞雩，古代祭天求雨的高台。

忆昔承乏武选①时，六科给事中②戚贤③等因九庙④火灾，陈言会疏，进贤退不肖，谬以区区为贤，推其学有渊源，宜列清班⑤，备顾问，辅养君德，不宜散置郎署⑥。所指不肖，皆据权位有势力之徒。时宰⑦方作恶讲学，乘机票旨⑧，斥为伪学小人，旋加禁锢。稽之往鉴，若非圣世所宜有。然在区区，则为深中隐慝，亦不敢以程朱往事，叨冒自委也。

记得当年在武选司的时候，六科给事中戚贤等人因为九庙发生火灾，上疏进言，主张引进贤人，屏退恶人。误把我当成了贤人，说我学有渊源，应该进入清班之列，以备顾问，辅助培养君主的恩德，不应该在郎署里闲置。他们所指的恶人，都是有权位有势力的人。当时的宰相厌恶民间讲学，于是乘机草拟旨意，把我们都贬斥为伪学小人，还剥夺了我们的官职。对照历史，这样的事似乎并非圣明之世所应该发生的。但对我来说，那些攻击其实正好切中我隐蔽的弱点，因此我不敢用程子、朱子的经历，为自己的遭遇开脱（二程、朱熹都曾遭到贬斥）。武选：官署名，明代兵部下设的机构。掌考武官的品级、选授、升调、功赏之事，考查各地之险要，分别建置营汛；管理少数民族聚居的土司武官承袭、封赠等事。六科给事中：明代官名，主要作用是谏言，分察吏﹑户﹑礼﹑兵﹑刑﹑工六部之事，纠其弊误。戚贤：（1492—1553）明南直隶全椒人（今安徽省滁州市），字秀夫，嘉靖五年进士，历任归安知县、吏科给事中、刑科都给事中，有政声。在归安知县任内拜王阳明为师，是王畿的同门。九庙：指帝王的宗庙。古时帝王立庙祭祀祖先，有太祖庙及三昭庙、三穆庙，共七庙。至王莽时增为祖庙五、亲庙四，共九庙。历代皆沿此制。清班：清贵的官班。郎署：明代吏、户、礼、兵、刑、工六部诸清吏司郎官的别称。时宰：当时的宰相夏言。夏言（1482—1548），字公谨，贵溪（今江西省贵溪县）人。曾在嘉靖年间两次入主内阁。票旨：明代内阁学士代皇帝拟答章奏，把批语书写在票签上，贴各疏面，谓之“票旨”。

名为圣解，实则未了凡心。名实未副，其谁与我？所自信者，此生尚友之志，与人同善之念，孜孜切切，若根于性，不容自已。海内同志亦多以是信而原之、爱而归之，或见推为入室宗盟，将终身以性命相许，庶足以慰心耳。

名义上讲得是圣人之学，实际上却未能脱离凡心。名实不相符，谁会赞赏我呢？能够稍稍自信的，也就是我这辈子追求同道的志向、与人同善的想法，孜孜切切，就像植根在天性之中的一样，不能停息。四海之内的同志也多因此而信任我、原谅我、爱护我、亲近我，还不时推许我为盟会里的重要人物，而他们也愿意将一辈子性命托付给我，这是值得我安慰的地方。

夫弭①灾之术有三：或强而拒之，或委而安之，或玩而忘之。然而其归，远矣。学贵着根，根苟不净，营于中而犍于外，是强制也。其能久而安乎？上士以义安命，其次以命安义，动忍增益②以精义也。若以为无所逃而安之，岂修身立命之学乎？吾人以七尺之躯，寓形天地间，大都以百年为期。中间得丧好丑，变若轮云，特须时耳。生时不曾带得来，死时不能带得去，皆身外物也。倏③聚倏散，了无定形，消息盈虚，时乃天道。自达人观之，此身为幻影，日改岁迁，弱而壮，强而老，形骸荣瘁且不能常保，况倏然身外之物，役役然常欲据而有之，亦见其惑矣。世固有不随生而存，不随死而亡，俯仰④千古，有足以自恃者。不此之务，徒区区于聚散无定之形，以为欣戚，亦见其惑之甚矣。